官司从夏天打到了冬天，终于在来年春际收到了佳音。

 

 

拿到判决书的一刻，王栋梁很兴奋：“跟前两次胜诉心情完全不一样，上次判我赢了钱都拿不到，这次肯定能拿到了！”

 

听到王栋梁报喜的电话，韩世春律师很平静：“意料之中的胜利。如果这样的案子都不能赢，中国法律就没希望了。”

 

上文提到的判决书，由重庆市忠县人民法院作出，判决忠县医疗保险局于60日内审核并发放王栋梁应获得的工伤保险待遇。至此，全国首例工伤待遇先行支付公益诉讼以胜利告终。判决书的时间是2014年3月4日，离王栋梁发生工伤的日子已过了962天，离工伤待遇先行支付制度正式生效的日子已过了978天。

 

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与研究中心主任黄乐平表示，要再接再厉，让先行支付制度在各地生根发芽。

 

一位一直关注此案的记者在听到案件胜诉的消息，欣慰地说：“迟到的公正并不是真正的公正，但毕竟比不公正要好！”

 

飞来横祸，维权入沼泽

 

王栋梁1974年生于重庆，这个中年男子的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军人的干练，而左边衣服那空荡荡的袖筒记录着那一场不愿回首的梦魇。左臂齐肩处截肢，脊椎神经受损，3级伤残，部分护理依赖。两年多以来每一个夜晚，王栋梁都在疼痛中入睡，又多次在疼痛与噩梦中惊醒。“时刻都在疼，我真的生不如死。”

 

王栋梁1992年入伍，在济南军区某炮兵部队服役，2002年退伍转业到地方，和众多老乡一样，踏上了打工之路，远赴浙江、福建等地，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工地上也赚不了多少，一个人在外孤身漂泊，把家庭都扔给妻子照顾，孩子也正是成长需要陪伴的时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2009年，他还是回到老家，学会了开车。2011年6月9日，他开始在重庆卓越商贸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卓越商贸）从事驾驶员工作，虽然赚的钱也不多，但毕竟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日子过得也算安定。

 

然而安定的日子仅仅过了37天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飞来横祸”彻底改变了这个三口之家的命运。7月16日，王栋梁驾驶单位的大货车给单位送货，因为刹车失灵，与两个同事连人带车翻进沟里。其余两人都是轻伤，而王栋梁却遭到重创，一直昏迷了20多天，在医院都无法确定他能否醒过来时，他依靠着坚强的意志和上天的眷顾从死亡线上硬是捡回了一条命。醒来后，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永远地失去了一条手臂，取而代之的是伴随终生的身心病痛。

 

本不富裕的家庭瞬间坍塌了大半边，身心备受折磨之外，高额的医疗费成为沉重的负担。让王栋梁一家稍感欣慰的是，他们听说按照法律规定，在从事本职工作时受的伤，属于工伤，他的医疗费、护理费、伤残补助等应由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但是，直到他找到社保局的时候才发现，为节省开支，卓越商贸竟然没有按照法律规定为王栋梁缴纳工伤保险，也就是说，他的各项医疗与生活补助，只能由卓越商贸支付。

 

王栋梁多次去找单位，都吃了闭门羹。“老板是公务员，有办法有关系着呢。”

 

希望并未因此破灭。在重庆当地法律援助人员的帮助下，王栋梁走上了法律维权之路：工伤认定程序，单位对认定不服的诉讼程序，劳动仲裁程序……妻子需要养家，维权的事只能王栋梁自己去跑。不懂程序就多问，不懂法律就多学；拖着残躯，忍着疼痛，多方咨询，多方奔走，一路上程序虽繁琐，但王栋梁一家人的意志从未动摇。他说：“别人走快，我就慢一点，别人学得快，我就细一点，总有办法做到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18个月后，劳动仲裁判单位赔偿王栋梁八十多万元。不出意料，单位果然还是不给钱，王栋梁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救命钱眼看就能到手了。

 

然而，又是四个月的等待，盼来的竟是一纸空文——老板钻了法律的空子，注销了公司，把财产转移到了她父亲的公司名下，于是法院裁决“无法执行”，法官表示“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拿到这样的裁决，王栋梁简直不能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正义真的能遭到这样赤裸裸的践踏。

 

 

内外交困，信念仍坚定

 

此时，距离王栋梁受伤已经快两年了。除了断臂造成的生活困难之外，由于当时截肢手术没有做好，肩部和颈部的神经受损严重。后续手术还需十几万，王栋梁没有钱，甚至没有保守治疗的条件，两年里的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疼痛的折磨，手术并发症让他的左眼也是一片模糊。在受伤最初的几个月里，这位七尺男儿也曾在无尽的剧痛之下浮现出一个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字眼。

 

“好多次想了到死。好多次。”

 

支撑王栋梁活下来的，有着他对幸运的理解，更有着他对生命的感恩。他也和一些工伤职工交流过，其中不乏自杀多次都没死成的人。看着一位残疾工友留下警醒自己的好几个空农药瓶，他感叹道，“好歹绝处逢生啊。大难逃生捡回一条命，还差一寸颈椎就没有了，太珍贵了，不能随随便便死掉。”

 

“当然，我是个军人，军人不能犯怂，逃避困难。”10年的军旅生涯给王栋梁浇灌出钢铁的意志，部队生活深深地渗入了他的血液中，他说，在医院里任凭治疗怎么疼，他从来没有吭过一声。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栋梁也幸而有一位不离不弃的妻子一直支持和鼓励他，她常说，中国有那么那么多的残疾人，不都挺过来了么？上有老下有小，责任让王栋梁再也没有放弃过生的渴望。“哪怕是3年，5年，病总会治好的，总有一天会不疼的，我相信。”

 

然而渴望和信念不是柴米油盐，生活的压力依然需要这仅有的右肩去扛。

 

赔偿款讨不回来，家里的开支只能靠妻子，在卫生院做护士每月能挣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但也仅仅是勉强足够紧巴巴的生活开销，每月都捉襟见肘。孩子在读小学五年级，不用交学费，在各方的努力下，学校也免除了每个学期五百元左右的安心午餐费，也算是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减轻了些许经济压力。

 

当初，王栋梁的医疗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十几万的外债，走路抬不起头，还得东躲西藏的，生怕遇到熟人，怕要债，也怕看到别人怎么看他。“我也不是故意不还，赔偿款下不来我实在是还不上，我也内疚得很啊！”一家人没有正经的家，就挤在妻子的教工宿舍里度日。

 

生活困境之下，王栋梁不时回想到十年前退伍转业时，他曾有机会到县林业局做一个小公务员，但因为待遇太低而放弃，只拿了一笔买断金。“只有七八百块钱一个月，看着也没什么前途，混吃等死一样。当时才三十多岁，还是出来闯闯吧。”如今，在痛苦折磨之下，他常会对当初的选择后悔不已，但是除了加重心理负担，别无它用。

 

忍受着生活压力、债务压力和身体病痛，维权也进入死胡同，王栋梁一时没了主意，这时有人建议他去找政府，要去闹出点动静才能解决问题。一气之下，他连伸冤大白横幅都准备好了。后来，在战友的劝说下，还是决定继续走法律的道路。“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好歹是个懂道理的人。我就不信邪了，我就要证明给自己看，是自己的权利，就能争取回来！”

 

 

先行支付，勇做急先锋

 

从卓越商贸讨要赔偿款这条路随着法院的执行终止的裁决而走入死胡同，维权需要走新的途径。裁决下达的半个月之后，王栋梁在网上注意到了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与研究中心（以下简称“义联”）。“说是专为农民工讨权利的机构，还不要钱，当时就想着打个电话试一试吧。”

 

接电话的是义联的咨询专员闵建华。她回忆道：“当时是他妻子打电话来的，我一听情况，觉得按照常规向用人单位维权的途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再接下去的话，我就建议她，可以走工伤先行支付。”

 

工伤保险先行支付制度，是指在工伤事故发生后，用人单位拒绝向未参保的劳动者赔付时，由工伤保险基金先行垫付，再由社保经办机构向用人单位追偿。这项由《社会保险法》创设的重要制度于2011年7月1日生效。现实中，一些用人单位没有为劳动者缴纳工伤保险，在发生工伤事故后，又往往拒绝进行医疗救治和支付其工伤保险待遇，使工伤劳动者陷入极大的生存困境。

 

根据北京义联的调研，由于用人单位的拖延和法律程序的繁琐，仅26.1%未参保职工是在受伤之日起一年之内获得赔偿的，33.9%的工伤劳动者在受伤后一年到两年之间获得赔偿，18.3%的工伤劳动者花费了2年到3年时间索赔，21.7%的工伤劳动者则花费了3年以上的时间。为获赔所花费和等待的平均时间长达2.02年。私了占到42%，绝大部分远低于法定赔偿标准的数额。在此背景下，先行支付制度的出台被认为是事关劳动者权益的福音。

 

法律的规定让王栋梁重新燃起希望，“两年的路都走过来了，听到先行支付这个事的时候我也有点兴奋，就按他们说的办。”通过与义联多次电话咨询，王栋梁找到了工伤经办机构医保局，但医保局以“从未参加工伤保险”不属于先行支付范围和重庆未有先例为由拒绝。经过多次交涉未果后，王栋梁向义联提出行政诉讼的法律援助代理申请。

 

先行支付制度生效两年多来，仍未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有效实施。“没有具体规定”“没有先例”往往成为社保部门拒绝履行行政义务的理由，加上社保基金链条中的利益博弈，制度的“落地”遇到了很大的阻碍。义联一直在致力于推动这项制度的落实，尽管王栋梁远在重庆，但义联依然决定派出专门的律师，为王栋梁提供法律援助，通过公益诉讼的方式，打开制度落实之门。

 

2013年7月15日，王栋梁诉忠县医保局工伤待遇先行支付行政诉讼案正式立案，王栋梁也就成为了工伤先行支付之路上的“急先锋”。

 

10月16日，忠县人民法院作出判决，判定医保局“未对王栋梁的先行支付申请作出及时答复”的行为违法。但是，医保局在诉讼期间补发了书面答复，表示“不予先行支付”，因此不属于行政不作为，驳回王栋梁要求先行支付的诉讼请求。简而言之，法院判决医保局错在“没有答复王栋梁是否先行支付”，而不是错在“不给王栋梁先行支付”。也就是说，王栋梁虽然赢了官司，但是工伤待遇依然拿不到，三个月的奔波付之东流。

 

韩世春律师感叹道：“这就是行政诉讼困难的地方，政府轻易的一个理由就能把诉讼请求打回来。不过幸好，王栋梁自己还比较清楚，也比较有信心。”

 

该案法官对韩律师说：“这案子的确是重庆第一例，如果你们赢了，对整个重庆工伤维权都是推动。”

 

再次诉讼，正义终获胜

2013年10月23日，在义联的帮助下，王栋梁提起了第二次行政诉讼。11月4日，案件在忠县人民法院开庭，韩世春律师第四次从北京奔赴重庆。

 

行政诉讼一审的审限是3个月。对王栋梁，这是又一次痛苦的等待。但是，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王栋梁对法律依然没有丧失希望。开庭前，他说：“《社会保险法》是部好法律，工伤先行支付是个好制度，是真正为弱势群体考虑的好事，现在就是要加大宣传，推动政策落实呀！”他还打趣道，要是工伤先行支付的事能上“焦点访谈”，全中国工伤职工的困难就可能解决一大半了。

 

2014年3月4日，忠县人民法院作出判决，撤销忠县医疗保险局对王栋梁作出的《关于不予先行支付王栋梁工伤保险待遇的函》，限忠县医保局在60日内审核并发放王栋梁应得的工伤保险待遇。

 

经历了将近3年的奔波和等待，王栋梁眼看就要拿到应得的工伤待遇了，他相信这一次医保局能快快执行，不像上次胜诉一样，成了空头支票。他感慨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还是通过合法途径赢得了正义。维权还是要走合法途径。”

 

然而，个案的胜利并不能让王栋梁的心完全轻松下来，“我能赢官司是因为我有幸遇到了义联，除了我，还有太多太多工伤的职工等不及这应有的正义，比我要更痛苦。”他还希望他的案子能给更多用法律维权的职工一些信心，也希望国家能出台工伤待遇的追偿细则，在全国把先行支付推广开。

 

一项法律规定的完善，固然离不开具体的操作流程和配套规则。然而，只有在实践中将规定落实为劳动者的权利，才能发现问题，进一步解决问题，完善制度。韩世春律师说：“王栋梁一案胜诉，使过去总停留在纸面上的权利，在重庆落地生根，既解决了当事人生活中的燃眉之急，又为该项制度的完善提供了契机。我们会继续推动公益诉讼，通过诉讼确定压力机制，推动政府部门积极保障劳动者的权利和完善制度。”

 

谈到未来，王栋梁打算在拿到钱以后，拿出20万尽快把二次手术做了，能摆脱每时每刻的疼痛折磨；外债终于可以还清了，能告别东躲西藏，人前不敢抬头，春节都不敢回家的日子；能把工伤维权这一页掀过去，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三月来了，春天到了，熬过了漫长的寒冬，迎接王栋梁的是复苏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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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谢越）